人工智能哲学先驱玛格丽特·博登逝世:她如何用计算机语言重新定义人类思维与创造力?
玛格丽特·博登(Margaret Boden)于2025年7月18日在英国布莱顿的一家护理院去世,享年88岁。她是一位罕见的跨界思想家——既是哲学家,又是认知科学家,更是人工智能领域最早系统性思考“机器能否创造”这一根本问题的学者之一。
尽管她本人几乎不会使用电脑,甚至直言“我对这些该死的机器束手无策”,但她却以计算机科学的语言为工具,深入剖析人类思维的本质。她的工作不仅影响了哲学界,更直接启发并塑造了心理学、语言学、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的发展路径。正如同行布莱·惠特比所言:“她是少数真正能‘指导’科学的哲学家。”
博登出生于1936年的伦敦,父亲是公务员,母亲在英波石油公司工作。自幼聪慧过人,少年时期便痴迷于查令十字街的旧书店,尤其钟情于英国哲学家伯特兰·罗素的作品。她最初在剑桥大学攻读医学,但很快转向“道德科学”——即哲学的代称。这段经历奠定了她一生关注的核心命题:意识、心灵与物质大脑之间的关系。她在广播节目《科学人生》中回忆道:“一方面我着迷于宗教与神学问题,另一方面又深深被进化论吸引,尤其是‘一个物理性的大脑如何产生心理体验’这个问题。”这种跨学科的好奇心,使她后来成为连接人文与科学的关键桥梁。
在哈佛攻读社会心理学博士期间,博登偶然在一家二手书店发现了乔治·米勒、尤金·加兰特和卡尔·普里布拉姆合著的《行为的计划与结构》(1960)。这本书首次将“计算机程序”的概念应用于整个人类心理过程的建模,提出人类行为可以被理解为信息处理系统的结果。
她曾形容:“这本书在五分钟内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。”正是这本书让她意识到,计算机不仅是计算工具,更是一种理解心智的新范式。
这一洞见促使她回到英国后,积极参与创建苏塞克斯大学的认知科学中心——这是全球最早整合心理学、语言学、神经科学与哲学的跨学科研究机构之一,标志着现代认知科学的正式诞生。
博登最广为人知的贡献之一,是在其经典著作《创造性心灵:神话与机制》(1990)中提出的三种创造力类型:组合型、探索型与转型型。
她挑战了传统认为创造力来自“灵光乍现”或“神性赋予”的观点,主张创造性思维本质上是一种信息重组过程,可以通过计算模型加以模拟。
组合型创造力指的是将已知元素以新颖方式组合,例如诗歌中的意象拼接、讽刺漫画或艺术风格的融合(如立体主义+超现实主义)。她指出:“让计算机随机组合两个数据结构轻而易举,它能无限地产出新奇搭配。”但这只是创造力的初级形式,真正的难点在于判断哪些组合具有意义。
第二种是探索型创造力,即在既定规则体系内进行创新,比如创作一幅印象派风格的新画作,或合成一种新的苯衍生物。这类创造力在AI中已有显著体现,例如她提到的爵士乐生成程序Impro-Visor——它能学习查理·帕克等大师的演奏风格,并生成符合该风格的即兴旋律。
博登承认这类系统的输出“在表现力之外几乎令人信服”,但关键缺陷在于:它们无法评估自己作品的艺术价值。
换句话说,AI可以“模仿”,却不能“品味”。它不知道什么是“好”的音乐,也不具备审美判断力。这种缺失,正是人类创造力中不可或缺的情感与文化维度。
第三种也是最高级的创造力——转型型创造力,被博登称为“三种中最性感的一种”。
它不是在现有框架内创新,而是打破规则本身,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新范式,例如爱因斯坦相对论对牛顿力学的颠覆,或毕加索开创立体主义。这类创造改变了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。
博登对此类AI的可能性持强烈怀疑态度。她认为:“计算机只能执行程序设定的规则,无法真正‘跳出框架’。”即使程序允许自我修改,其变化仍受限于初始设计逻辑。因此,真正的“范式转移”需要一种超越算法的能力——那是一种源于生命体验、情感冲突与社会互动的深层理解,而这正是当前AI所缺乏的“意向性”与“主体性”。
当被问及如果博登看到今天的大型语言模型如ChatGPT会作何反应时,ChatGPT自己给出了回答:“她可能不会惊讶于它的存在,但一定会既着迷又严厉批判。”这番话出人意料地准确。
事实上,博登早在2014年就明确表示:“我很难想象会有这样一个程序,能就从足球到化石的一切话题,与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类进行丰富而微妙的对话——这在我看来纯属幻想。”
她进入护理院时,这类技术尚未普及,她未能亲身体验。但她的哲学立场始终清晰:符号操作不等于理解,流畅回应不等于意识。
AI可以模仿语言模式,却无法拥有意图、情感或对意义的真实感知。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坚持,真正的智能必须包含“具身性”与“社会嵌入性”。
不同于许多远离实证研究的哲学家,博登的工作深深嵌入科学实践之中。她出版的两卷本巨著《作为机器的心灵:认知科学史》(2006)被誉为该领域的奠基之作,系统梳理了从图灵、香农到联结主义兴起的思想脉络。她不仅记录历史,更参与塑造了历史。
苏塞克斯大学教授阿尼尔·塞思(Anil Seth)曾受她指导,他表示:“她是那种能让你重新思考问题框架的人。”她的影响力体现在无数研究者的论文引用中,也体现在那些原本认为“哲学无用”的科学家开始认真对待“什么是智能”“什么是意识”这类看似抽象的问题。她证明了哲学不是科学的附庸,而是其不可或缺的指南针。
面对“AI是否会统治人类”的流行焦虑,博登在2018年发表于《Aeon》杂志的文章中给出了冷静回应:“它们当然不会想要接管社会,因为它们根本没有‘想要’。”她强调,计算机的目标是人类赋予的符号指令,背后没有欲望、恐惧或动机。AI可以优化目标函数,但无法产生内在驱动力。就像一个下棋程序赢了比赛并不会感到喜悦,一个聊天机器人说了“我爱你”也不代表它真的动情。真正的“意图”来自于生物体在环境中生存、适应、繁衍的过程中形成的主观体验。而这一点,是任何当前技术都无法复制的。她的观点提醒我们:对AI的恐惧,往往反映的是人类自身的不安,而非机器的真实威胁。
玛格丽特·博登的一生,是在技术狂飙突进的时代里,坚持追问“什么是人类独特性”的清醒者。她用哲学的严谨与科学的视野,揭示了人工智能的可能性边界,也照亮了人类创造力的深层机制。
她让我们明白,创造力不只是“新颖”,更是“有意义的新颖”;
智能不只是“反应”,更是“理解”;
对话不只是“连贯”,更是“共情”。
在这个ChatGPT可以写出动人诗句、生成逼真图像的时代,她的质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。
我们或许已经造出了会“说话”的机器,但离造出会“思考”、会“感受”、会“创造”的心灵,仍有遥远的距离。
而这,正是博登留给我们的永恒课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