磷化铟InP材料中国“卡全世界脖子”以及量子点与CPO的未来十年全景解析  

本文深度解析InP激光器技术趋势、6英寸晶圆突破、量子点激光优势及共封装光互连发展路径,揭示光子集成如何支撑AI数据中心与下一代通信基础设施。

本次采访对象是荷兰埃因霍温理工大学(TU Eindhoven)光子集成方向的 Martijn Heck 教授——一位在全球光子芯片领域拥有25年经验、横跨学术界与产业界的权威专家。Heck 教授不仅主导了欧洲光子集成平台 JePPIX 的首个成功多项目晶圆流片(MPW),还推动了混合硅光平台技术的商业化(现由英特尔和瞻博网络采用),并发明了世界纪录级超低损耗波导技术。他的研究覆盖从光学芯片设计、制造到表征的全链条,是少有的“通才+专才”型科学家。这样一场对话,注定不只是一次技术科普,而是一场关于未来十年光子革命路线图的高能碰撞。

InP 激光器的两大技术浪潮:单片集成与异质集成  

在光子芯片的世界里,InP(磷化铟)不是新面孔,而是“老将新生”。它早在上世纪就成为电信波段(C 波段,1550nm)激光器的黄金材料,因其直接带隙特性可高效发光——这是硅永远做不到的事。

但如今,InP 正经历一场深刻变革,核心驱动力来自两个方向:单片集成(Monolithic Integration)与异质集成(Heterogeneous Integration)。

单片集成,简单说,就是在一块 InP 晶圆上把激光器、调制器、探测器全部做出来,实现“光子系统 on a chip”。听起来容易,实则极难——不同器件对材料结构、掺杂、工艺窗口的要求几乎互相冲突。比如,激光器要高增益,调制器要低损耗,探测器又要高响应度,把它们塞进同一个工艺流程,就像让三个性格迥异的人共用一套作息表,稍有不慎就全盘崩溃。

Heck 教授坦言,这项挑战已困扰行业25年,但现在终于初见曙光。以荷兰的 Smart Photonics 为代表的代工厂,已开始提供真正的“电路级”InP 光子集成服务,不再只是卖单个器件,而是提供可编程、可组合的光子电路平台。这标志着 InP 从“分立器件时代”迈向“系统芯片时代”,应用场景也从传统电信扩展到传感、微波光子学、量子技术和数据中心互连。

而更火热的趋势,无疑是异质集成——将 InP 芯片“贴”到硅基板上。为什么非要这么麻烦?

因为硅虽然不能发光,但它的 CMOS 工艺成熟、成本低、集成度高,全球99%的半导体产能都围绕硅构建。

异质集成的目的,就是“鱼与熊掌兼得”:用 InP 提供光源,用硅做波导、调制器甚至电子控制电路。
实现方式包括晶圆键合、芯片贴装、微转移印刷等。

Heck 教授早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时就启动了这项研究,如今已成为产业共识。

英特尔、OpenLight、Ayar Labs 等公司都在押注这一路径。但关键问题来了:既然 InP 这么好,为何不直接用它做整个芯片?答案是材料本身的局限性——昂贵、易碎、晶圆尺寸小。这自然引出了下一个关键话题:晶圆尺寸的升级战。

从4英寸到6英寸:InP晶圆的“成人礼”  

长期以来,InP 晶圆以3英寸或4英寸为主,而硅早已普及12英寸。

为何差距如此之大?

首先,InP 材料又贵又脆——掉地上就碎,不像硅能扛摔。

其次,传统电信激光器尺寸很小(几百微米),一片4英寸晶圆就能产出上万颗芯片,看似够用。

但随着 AI 和数据中心爆发,对光模块的需求呈指数级增长,产能瓶颈凸显。于是,产业界开始推动 InP 晶圆向6英寸升级。表面看,这只是面积增加2.25倍(从4英寸到6英寸,面积比为1.5²),但深层意义远不止于此。Heck 教授指出,更大的晶圆意味着可以复用硅基半导体的成熟设备——比如 ASML 的光刻机、刻蚀机、薄膜沉积设备等。这些设备原本为8英寸或12英寸硅片设计,若用于4英寸 InP,效率极低,均匀性也差。

而一旦升级到6英寸,不仅能提升设备利用率,更重要的是显著改善工艺均匀性,从而提高良率。

没错——更大的 InP 晶圆反而更“稳”!

荷兰 TNO 研究所正在埃因霍温建设的6英寸 InP 产线,正是瞄准这一目标,Smart Photonics 等代工厂已明确表示兴趣。然而,这场“成人礼”代价高昂——需要全套新设备,尽管厂房可沿用,但工具链必须重建。更麻烦的是,原材料供应本身已成瓶颈。

原材料危机:中国成关键InP晶圆供应国  

一个令人意外的真相是:全球 InP 原材料晶圆正面临严重短缺。

Heck 教授直言:“我们现在买不到晶圆,这很糟糕。”虽然他不愿点名具体供应商,但他确认中国是当前全球 InP 晶圆的重要来源地。(云南锗业 北京通美晶体是全球Top 3的InP衬底供应商之一)

这背后反映的是整个化合物半导体生态的脆弱性——相比硅的万亿级市场,InP 市场小得多,上游材料厂商少,产能扩张缓慢。

当 AI 浪潮带来光通信需求激增时,整个链条瞬间绷紧。

这意味着,即便技术路径再先进,若没有稳定、高质量的 InP 衬底,一切免谈。这也解释了为何像 Coherent(相干公司)等巨头急于布局6英寸产线——不仅要提升单片产出,更要构建自主可控的供应链。而对于欧洲、美国试图重建本土半导体制造能力的政策而言,InP 材料的“卡脖子”问题可能比先进逻辑芯片更隐蔽、更致命。

毕竟,没有光,再快的芯片也传不出去数据。

量子点激光器:数据中心的“耐热王”  

如果说异质集成是“空间上的融合”,那么量子点(Quantum Dot, QD)激光器则是“材料上的进化”。要理解量子点,得从半导体物理说起。传统激光器多用量子阱(Quantum Well)——把有源层做成极薄的薄膜,让电子在垂直方向受限,从而调控发光波长。

而量子点更进一步,把有源区做成纳米尺度的“点”,电子在三维空间都被囚禁,理论上能实现更窄的线宽、更低的阈值电流。

但现实很骨感:量子点靠自组织生长,大小不一,导致能级分布弥散,反而失去“精准调控”的优势。

那为何它突然又火了?答案是两个被忽视的工程优势:温度稳定性和缺陷容忍度。

在传统数据中心,激光器需配备热电冷却器(TEC)维持恒温,但这在 AI 服务器集群中成了能耗黑洞。
AI 芯片(如 GPU)动辄散发数百瓦热量,环境温度轻松突破80°C。而量子点激光器因其载流子被“锁”在点内,不易受热扰动影响,在80°C下仍能稳定工作——实现“无制冷”运行,大幅降低功耗。

更妙的是,当尝试将 III-V 材料直接生长在硅上时,晶格失配会产生大量缺陷。普通量子阱激光器一旦遇到缺陷,载流子就像漏水的浴缸,瞬间失效。但量子点不同——想象成浴缸里放满塑料杯,戳破一个,其他杯子照样蓄水。这种“分布式容错”特性,让量子点激光器成为直接在硅上生长光源的可行方案。

美国初创公司 Quintesscent(源自 Heck 教授曾任职的 UCSB 实验室)正利用砷化镓(GaAs)基量子点,在硅上实现1310nm(O 波段)激光发射——这正是数据中心短距互连的黄金窗口。

共封装光互连(CPO):雷声大雨点小?  

量子点激光器的这些特性,似乎天生为共封装光互连(Co-Packaged Optics, CPO)而生。

CPO 的理念是将光学引擎与 ASIC(如 AI 加速芯片)封装在同一基板上,用光代替铜线传输数据,以解决“内存墙”和“功耗墙”问题。

传统方案中,InP DFB 激光器对温度敏感,若紧贴热源极易失效。而量子点激光器耐高温、可直接生长于硅,简直是理想选择。

但 Heck 教授却泼了一盆冷水:“目前根本没有 CPO 的量产。”他指出,业界仍在激烈争论激光器的最佳位置——是集成在芯片内部?还是放在旁边(如 Ayar Labs 的“激光引擎”)?

英特尔通过混合集成技术已能将激光器直接做在硅上;
GlobalFoundries 则在硅中介层上挖槽,让客户 flip-chip 贴装激光器;
法国公司 NCodiN 甚至主张全 InP 方案,用直调激光器省去调制器。

一切都在混沌中摸索。

更关键的是,铜互连技术仍在进步——只要铜还能“挤出”带宽,业界就不会轻易转向昂贵、复杂的光方案。NVIDIA 虽已展示 CPO 原型(收购 Mellanox 后获得光技术),但大规模部署仍需时日。

Heck 预测,CPO 的普及将是渐进式:先用于芯片间最长距离的连接,再逐步向核心渗透。乐观估计,五年内或见端倪,但绝非一蹴而就。

学术界的使命:瞄准100-1000倍改进,而非 Nature 论文  

作为横跨欧美学术界的资深教授,Heck 对科研方向有深刻反思。他尖锐指出:欧洲过度追捧石墨烯等“炫酷”材料,却忽视了能真正落地的成熟技术。

在 UCSB 时,教授们清楚知道,研究必须“学术有趣+产业相关”——成果虽超前,但五年后企业能接住。而在欧洲,招聘 InP 晶体管教授三年仅获一名合格申请人,而石墨烯岗位却有二三十人排队,人人手握《Nature》论文。

问题在于,这些“突破”往往只优化单一指标(如速度),却忽略系统级约束(如功耗、集成度、成本)。

Heck 强调,学术界应瞄准10-20年后的技术,追求100至1000倍的性能提升,而非1.5倍的渐进优化。但他也警告:不能只盯着遥远未来。真正有价值的创新,是能嵌入现有技术演进路径的——比如 CPO 不会凭空出现,而是基于现有的 chiplet、2.5D/3D 封装技术,只是把硅光芯片当作另一个“芯粒”集成进去。学术的挑战,是理解产业节奏,在“太早”(技术无承接)和“太晚”(已被产业覆盖)之间找到黄金窗口。

这需要学者既懂物理极限,又懂工程现实,更要有产业视野。

光子集成的未来:稳中求进,十年磨一剑  

最后,Heck 教授对光子集成的未来持“谨慎乐观”态度。

他承认,新技术的引入极其缓慢——但这是合理的。“我们讨论的是全球最先进的技术体系,摩尔定律驱动其每两年翻倍。如果你能在这条飞驰的列车上搭上一节车厢,哪怕花30年,也已是顶尖成就。”

相比之下,石墨烯获诺奖多年,却仍未在晶体管领域落地;而 III-V 族半导体虽“古老”,却是唯一经受住时间考验的非硅技术。

光子集成的突破不会是某篇《Nature》论文引爆的革命,而是无数工程师在晶圆厂、实验室、设计软件中日复一日的微小改进累积而成。

6英寸 InP 晶圆、量子点激光器、异质集成平台……这些看似分散的进展,终将在 AI 驱动的数据洪流中汇聚成河。

当铜线再也无法承载 AI 集群的通信需求时,光子芯片将从“可选项”变为“必选项”。而今天在埃因霍温、圣芭芭拉、北京、新竹的实验室里所做的每一个工艺调整、每一次良率提升,都在为那个时刻铺路。

正如 Heck 所言:“不要低估‘增量’的力量。当光纤从处理器里长出来时,世界就变了——即使技术本身看起来只是‘又一个封装方案’。”  

这场对话的价值,不仅在于揭示了 InP 激光器的技术细节,更在于呈现了一种稀缺的思维:在 hype炒作遍地的时代,如何保持对工程现实的敬畏,如何在长周期中锚定创新坐标。

对于关注半导体、AI 基础设施、乃至未来计算范式的读者而言,这或许比任何“颠覆性突破”的 headlines 都更值得深思。